第91章
裴昀无声痛哭,脸上全是泪水。弥留之际,白龙朝虚空的黑暗中望去,望向岭南之南,温暖如春的所在,望向曲江东岸,湖面几曾灯火璀璨。然后,它的头颅冰凉缓缓垂落了下去,落在那把紫檀木琵琶上。它曾经那么强大,死去时却安静得如同落花。
琴弦发出一声悲鸣,仿佛有一缕魂魄沉入音符之中。
“很漂亮的琵琶有没有?”
“嗯,但愿我能死在这把琵琶上。”
“算了吧,这次,换我先走。”
你走了这些年,我很孤独,如今,我来见你了。
碧落黄泉,所有忘不了的东西,都不会消失,它也许在天涯,也许在身旁,无论如何,它都一直在我心上。
“舅舅!”叶铿然扑上去抱住对方渐渐冰冷的身体,白龙的眉睫间凝聚着白霜,身体渐渐变轻,轻得仿佛没有重量,在雨水中变得透明,少年的手臂穿了过去,像穿过无望的虚空,像穿过留不住的生命,抵达黄泉的死亡。
天地间仿佛有种呜咽声,所有的雨水都伤心起来,连雷霆也在远山哀鸣。
一口血从叶铿然口中喷了出来,少年骤然倒了下去,痛苦地抱住头,裴昀愕然看着自己手上渐渐收敛的伤口,再看向叶铿然的手腕——
灼灼的火焰仿佛正在那里燃烧,反魂树的种子已经进入了对方的身体!叶铿然拼命抵抗,身而为龙的力量发挥到极致,可巨大的悲伤如水蔓延,水火交煎的痛苦中,所有的回忆与理智都被烤成了沸水,也许下一刻就会蒸发于无形。
“叶铿然!”
耳边的呼喊声听起来有些虚渺,叶铿然用尽气力仰起头,满头雨水与冷汗,眸子因为剧痛而泛起水光:“……我也许会变成傻瓜也说不定,什么事也不记得,什么人也认不出来……戍边的梦想,征战沙场的愿望,也许……也会忘掉……”
忘了自己是谁,忘了自己想要做什么;所有的朋友与亲人,都会成为陌生人。
“有些东西是不会忘掉的。”裴昀满脸滚烫的泪,俯身将他抱了起来,浸透鲜血的衣袖在雨中流下蜿蜒的血水,“想要记住的人,想要实现的梦,想要去做的事,就算忘记了一次,还会再想起来。
“而且,还有我。
“叶校尉,就算你忘了我,我也不会忘记你的。”裴昀抱着一身血水的叶铿然,清清楚楚地承诺,“放心吧。”
最后一线意识终于在这个时候也断了线,这是叶铿然力竭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。
十二
半月后。
雨停了,就是晴天。
清晨的太阳像一枚小小的红果,藏在苍绿的树叶之间。
“是送别,又不是送葬,别搞得那么悲凉啊!”裴昀用力拍了拍杜清昼的肩膀,拎着包袱露出灿烂的笑容:“我走啦。”
应该……不会回来了吧?
朝廷任命他前往陇右军营的旨意已下,这条路很长,从今往后,他只能一个人走,生死自己担当,悲喜自己品尝,凉夜独自思乡。
“老师今天一早就出去了。”杜清昼朝外面张望了一下,“再等等……”
裴昀也朝外面看了看,并没有熟悉的人影回来,他笑了笑:“告别平添伤感,我走了。以后我不在长安,你要照顾好老师,照顾好自己。”
长安城热闹非凡,行人们擦肩而过。
快出城门的时候,有个巡城的金吾卫看到裴昀,冷峻的面孔上眉头微拧,有几分疑惑地停住脚步:“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?”
裴昀也停住脚步。
良久,笑意从唇角洋溢到眼底,他深深凝视着对方:“叶校尉,如果你想上战场,到陇右来找我。”
叶校尉一愣,怔怔站在原地,目送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古城门外。
裴昀的脚步突然从沉重变得轻快。
——还有人与他怀抱着同样的梦想,还有人与他眺望着同样的远方。
他确信,他们还会相遇!
不是在现在,而是在将来;不是在遗忘的雨夜,而是在热血的边塞。这是他们之间的约定。
长亭外,古道边。
驿道边长着半人高的荒草,白鸟悠然划过水面,裴昀拎着包袱往前走,突然看到一身紫衣立于天地之间,轩朗如玉树。那人负手回归头来,微微一笑。
那人竟然在十里驿站等他。
裴昀愣了愣,眼眶突然有点发热。
“我记得你说过,你上战场不是为了杀戮,是为了守护。”张九龄走到少年面前,为他理了理衣襟:“在守护所有重要的东西之前,守护好自己,这是你对我的责任。”
清风吹走离愁,山高水远,思念紧握,掌心温热。
裴昀郑重地、用力地点了点头。
“若有陇右传来的战报,我身在长安,会第一个拆看。”张九龄仍在微笑,眼眸里泪光一闪而过,恰如裴昀八岁时初见到他的模样。
还有难舍的话语,还有温柔的歉疚,还有膝下欢笑的时光,可会被东风一一拆看?
“老师,保重。”裴昀跪了下来,深深伏地,磕了三个头,泪水掉落在大地上。
脚步一定会走向远方,诀别所有温暖的旧时光。
脚步一定会走向远方,迎着朝阳,迎着所有风雨与梦想。
这就是成长。
注释:
[1]《枣林杂俎》中记载,春秋时代有神木名为“黄节”,天旱祷雨多应。